许三多说,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。的确,人生是需要有意义的。人生有了意义,就不会“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因碌碌无为而羞愧”。所以我们找各种各样的标准,做各种各样的努力。虽然眼界有高低之分,但是人们大多要实现目标,当一个所谓“人生赢家”。

一年半之前,我从威海游览而回,心智颇通,也思考了人生的意义,我写道:“如云雾中的小水珠,却反射着真理的光”。

于是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。不管看什么东西,心里都会有一个尺度,看看它会让我离成功更近还是更远。

然而在这个逻辑之外,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:人是客观的,还是主观的呢?是有意义重要,还是知道自己有意义重要呢?

苏格拉底早就言明,万事万物皆有因果;而凡是有因果的地方,都有进行分析的余地。分析之后,便是智慧,热爱智慧,便是哲学(philos—sophia)。可见“反射真理的光”,并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。然而景行行止之余,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:就算真的有意义如圣人先知,垂暮之时,又能不能获得彻底的满足呢?

恐怕不会。

老子曰:“人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。”客观意义可以找到标准,可主观满足永远是相对而言。如果一个人的审美超前于时代,他看什么都不会美;一个人笑点超前于时代,他看什么都不会笑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我们苦苦追求,竟然是缘木求鱼。知道的越多,越不会快乐,孔子哭曰:“胡为乎来哉!”

当然,一个人得不到喜与乐,并不妨碍一个人的成就。孔子虽然悲伤,依然是万世师表;而苏格拉底之死,更成就了他的伟大。可是,想了一辈子,追了一辈子,却不能获得最终的满足,就算没有“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”的叹息,也逃不出“天高地迥,兴尽悲来”的宿命,这不是有些不完美吗?

彼其于世,未数数然也。

群英会上,周公瑾醉酒舞剑,歌曰:

“丈夫处世兮立功名;立功名兮慰平生。慰平生兮吾将醉;吾将醉兮发狂吟!”

可见一个人的一生,对于人类可能自有用处,而对他自己来说,成就了什么,悟到了什么,不过是告慰平生。

在美人迟暮之时,有一壶浊酒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,如是而已。

虽然,彼于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

《人间词话》论词的境界,说“有有我之境,有无我之境”,而“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高下”。人是客观的,也是主观的。既要追寻自然,把自己成就在“人生忘我的一刹那”;更要满足自己,找一个良辰吉日,不但不要忘我,还要忘记除我之外的一切,忘记一切前因与后果,来纵容自己幼稚的心。

唯有感情不可计算,算出来的已不是感情。而“输”与“赢”的区别,不过是“一优美,一宏壮也”。

终于又想起希腊人的三问,我是谁?从哪儿来?到哪儿去?我想,假如你要的只是快乐,那就不要知道答案。

老子所谓“功成身遂”,王国维所谓“主观之诗人”。我想世界上最美好的人生,就是倾注才华上下求索,再把这一切统统忘记。

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


注:大学快毕业时写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