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镜与忘我

大学时的两篇散文,颇有童趣。

明镜篇(12年夏)

回家这些日,发现故乡没什么变化,而这一年发生了多少事,人一辈子的变化又何其多呢?希腊人问道:“我是谁?从哪里来?到哪里去?”但是看到《赤壁赋》里形容人的渺小,好比“寄蜉蝣于天地,渺沧海之一粟”。我们就知道这三问是多么令人悲伤了。

人都是要死的,而且死得很快,“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”。在有限的人生里,人追求功名利禄,追求幸福快乐,追求真理,追求艺术,但是“一朝春尽红颜老,花谢人亡两不知”,不管人追求了什么,不管这个追求高尚还是低俗,人一旦死了,追到的东西也就看不见了。孙悟空道:“似这般可得长生么?不能?不学!”岂不痛哉!

于是“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,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”,人们惘然而追问,我是谁?我在哪?我为什么出现?我来这里做什么呢?

思考这个问题的人不计其数,法国人帕斯卡尔如是说:

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,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,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,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来毁灭他,一口气,一滴水,就足以致他死命了。然而…他知道自己要死亡,知道宇宙对他的优势,而宇宙对此却一无所知。

虽然人与自然从来不是敌人,大自然也不想“致人死命”;但是这句话抓住了人最大的特点,说白了,就是会说话,会思考,能大自然所不能,所以自有他的用处。大自然需要人来替她表达,而人又渴望拥有自己的价值。于是石涛说“山川使予代山川立言也。”有了这层关系,大自然是活着的大自然,人是有意义的人。大家就各取所需,两全其美了。董其昌总结道:“诗以山川为境,山川亦以诗为境。”此言得之。

所以最有用的人,是亲近自然的人。而我们总是亲近我们自己。我们过于亲近自己,就会喜怒无常,心有挂碍。曾国藩说“一身之屈伸,一家之饥饱,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。”这并非不暇,而是不智。如果少年好色,中年好斗,老年好得,人就没了灵气,时间就要白白流逝。只有一双发现美的慧眼和不随波逐流的高格,才是每个人最大的宝贝。

佛家说,身似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。人要像明镜一样,才能把握住人生。我们把自己变成明镜照这大千世界,还得志向高远,眼界开阔。时时勤拂拭,莫使惹尘埃。

这也就引出来宗白华的一段话:

艺术心灵的诞生,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,即美学上所谓“静照”。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,心无挂碍,和世务暂时绝缘。这时一点觉心,静观万象,万象如在镜中,光明莹洁,而各得其所,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、内在的、自由的生命,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。

当我们静观万象而忘我的时候,就好像宇宙的镜子一样,喻无尽于有限,创造出映射真理的艺术形象、追问真理的哲学命题、或是描述真理的科学公式来。从这个角度说,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,关键是树能“静”,镜能“照”,“静照”而“自得”也。如果“得”而传于后世,还有谁能说你渺小呢?

英国人布莱克写诗说:一沙一世界,一花一天国,君掌盛无边,刹那含永劫。

人来自大地,归于尘土,倏忽而逝,却足以给永恒一个象征,就像云雾中的小水珠,却反射着真理的光。

歌德说:在璀璨的反光里,我们把握到生命。

于是绳命,就变的回晃而井猜了。


注1:12年夏,在去威海的火车上读了宗白华的《美学散步》所写。
注2:布莱克的诗名为《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》,翻译自《美学散步》。
注3:歌德的话翻译自《美学散步》,后人多引用,相信这句话存在,但我却一时找不到原文(德语不行)。

忘我篇(14年春)

许三多说,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。的确,人生是需要有意义的。人生有了意义,就不会“因虚度年华而悔恨,因碌碌无为而羞愧”。所以我们找各种各样的标准,做各种各样的努力。虽然眼界有高低之分,但是人们大多要实现目标,当一个所谓“人生赢家”。

一年半之前,我从威海游览而回,心智颇通,也思考了人生的意义,我写道:“如云雾中的小水珠,却反射着真理的光”。

于是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。不管看什么东西,心里都会有一个尺度,看看它会让我离成功更近还是更远。

然而在这个逻辑之外,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:人是客观的,还是主观的呢?是有意义重要,还是知道自己有意义重要呢?

苏格拉底早就言明,万事万物皆有因果;而凡是有因果的地方,都有进行分析的余地。分析之后,便是智慧,热爱智慧,便是哲学(philos—sophia)。可见“反射真理的光”,并不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。然而景行行止之余,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:就算真的有意义如圣人先知,垂暮之时,又能不能获得彻底的满足呢?

恐怕不会。

老子曰:“人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。”客观意义可以找到标准,可主观满足永远是相对而言。如果一个人的审美超前于时代,他看什么都不会美;一个人笑点超前于时代,他看什么都不会笑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我们苦苦追求,竟然是缘木求鱼。知道的越多,越不会快乐,孔子哭曰:“胡为乎来哉!”

当然,一个人得不到喜与乐,并不妨碍一个人的成就。孔子虽然悲伤,依然是万世师表;而苏格拉底之死,更成就了他的伟大。可是,想了一辈子,追了一辈子,却不能获得最终的满足,就算没有“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”的叹息,也逃不出“天高地迥,兴尽悲来”的宿命,这不是有些不完美吗?

彼其于世,犹有未树也。

群英会上,周公瑾醉酒舞剑,歌曰:

“丈夫处世兮立功名;立功名兮慰平生。慰平生兮吾将醉;吾将醉兮发狂吟!”

可见一个人的一生,对于人类可能自有用处,而对他自己来说,成就了什么,悟到了什么,不过是告慰平生。

在美人迟暮之时,有一壶浊酒,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,如是而已。

彼于致福者,犹有所待者也。

《人间词话》论词的境界,说“有有我之境,有无我之境”,而“境界有大小,不以是而分高下”。人是客观的,也是主观的。既要追寻自然,把自己成就在“人生忘我的一刹那”;更要满足自己,找一个良辰吉日,不但不要忘我,还要忘记除我之外的一切,忘记前因与后果,来纵容自己幼稚的心。

唯有感情不可计算,算出来的已不是感情。而“输”与“赢”的区别,不过是“一优美,一宏壮也”。

终于又想起希腊人的三问,我是谁?从哪儿来?到哪儿去?我想,假如你要的只是快乐,那就不要知道答案。

老子所谓“功成身遂”,王国维所谓“主观之诗人”。我想世界上最美好的人生,就是倾注才华上下求索,再把这一切统统忘记。

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


注1:大学快毕业时写的。后来我发现,这两篇实际上是一个从本体论到认识论的闭环